就如同大多數怪談,沒人知道向陽莊第二位舍監的傳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他沒名字亦無來歷,真實身分眾說紛紜。大家口中的目擊者很多,通常是誰身邊的誰,看見的人和說話的人似乎都不會是同一人。
半夜走廊的腳步聲、樓梯間轉角的暗影、洗手台鏡子裡的倒影或是被嚇到送醫院的小偷,學生們都認為向陽莊長久歷史以來的眾多不可思議全是第二位舍監造成的。
韓若曾對此嗤之以鼻。說的人不會遇到,遇到的人不會說,是以那些謠言大多可視為空穴來風。即便有做為地基的真實,那也微小地不會影響到自己的生活。而向陽莊的種種傳聞,對將宿舍當成賓館的他而言也多少有著試金石般過濾對象的效果。
然而,曾經以這種失禮態度看待第二位舍監的韓若卻……
「學長說是蓋這棟建築物時意外死掉的工人。」
工人怎麼會變成舍監呢?
「好像是年邁的老舍監因病去世,掛念著學生們才徘徊世間的。」
從年齡上來看完全沒有老邁的跡象……還是說鬼魂可以隨心所欲改變外貌?
「說是舊的宿舍發生火災,來不及逃生,燒死在房間的學生。後來宿舍改建,也就留下來的樣子……」
這個好像有點可信度……不過向陽莊應該是創校時就有的宿舍,並沒有所謂舊宿舍,這間就是全校內最舊的。
「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說,問這個幹嘛啊?」
就……有點興趣?原來何會怕啊,抓到小把柄了。
葛斯特先生,似乎大多數傳聞裡是這麼稱呼第二位舍監的。原本對這個三流翻譯般的代稱嗤之以鼻,但回頭想想,這滑稽的名字反倒含蓄地恰到好處。
韓若在筆記本裡記下,手掌大小的線裝筆記本裡滿滿是中英混雜的整齊字跡。那個清晨後四處詢問打聽,他並沒有得到多少能夠解惑的資訊。
靈異事件嘛……就跟真愛一樣,相信的人多,遇到的人少。
他問過孔令魚,畢竟對方是一開始就說向陽莊很乾淨的人,但這個有特殊體質的室友對葛斯特的認識也僅止於『不是惡靈』……沒惡靈就代表乾淨嗎?韓若不想探究孔令魚的思考邏輯。還有另一個可能知道點情報的人是杜子春,可是這位正牌舍監的嘴巴跟蚌殼一樣緊,什麼也問不出來。
求知慾、好奇心混雜著其他的什麼情感在韓若心中扭絞成螺旋,佔據他所有心思,從來沒有過的不可思議體驗令人忍不住想探究,他是誰?從哪裡來?如果是平常人碰到這種事應該會退避三舍,但韓若的心境如同遭遇般不可思議地澎湃。
可是不管從哪邊調查都毫無所獲。就只剩從本人身上問出情報這個方法了,然而每次見到葛斯特半透明的身體,韓若就會感覺詢問一個鬼魂生前的事也許是相當不禮貌的,就算拐彎抹角套話,也會被四兩撥千金迴避掉。
十月午後,太陽冷冷地照著,空氣裡瀰漫著秋日的蕭瑟。
剛結束一堂期中報告,韓若到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後便沿著校內道路走回宿舍。原文書大多是環保再生紙,拿在手上厚厚一本卻沒什麼重量,習慣沉甸甸的中文書,對於這樣的反差偶爾會感覺奇怪。
宿舍的中庭很乾淨,一片落葉也沒有,看來是剛打掃過。韓若穿過交誼聽,和管理室的杜子春打聲招呼,便逕自進入舍監室。
不管上課前或放學後,經過舍監室時繞去看看葛斯特先生在不在已經變成韓若的習慣。
不過今天葛斯特並沒有在舍監裡面。
偶爾會遇到這樣的情況,韓若關上門往一旁的樓梯走去。雖然借了他可能會感興趣的書,但人不在就沒有意義,只好下次再一起看了。
向陽莊沒有電梯,很多學生是衝著這點而放棄床位。韓若一步一步踏上階梯,手裡的書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沉重。
沒見到面的失落感比他預期的還大。
從那日清晨一直鬱積於胸中的這份痛楚是什麼?儘管答案顯而易見,卻沒辦法那麼輕易去拍板定案。如果確認了,那自己所將面臨的可不會是童話故事般幸福快樂的結局。
面對連存在與否都無法肯定的對象,曾嘗試觸碰,卻只能揮過一股冷空氣。對韓若來說,比起是否兩情相悅或是否陰陽兩隔,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現實問題更為嚴重。
韓若承認自己性方面的道德感低落,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羞恥,做愛是舒服的事,而人活著本來就該追求快樂。可是這股慾望變成了比戀愛更讓他頭痛的東西,好想觸碰、不能觸碰……
如果想要性愛,他就會去找那多得可以繞宿舍一圈的床伴,但那裏面沒有葛斯特,唯獨沒有葛斯特。
踏上六樓地板,韓若在轉角處看見幽魂迎面走來。
葛斯特走路方式很拖泥帶水,感覺似乎連移動的力氣都不想浪費,每一步彷彿快隨風飄散。如果是活人這樣走路,未免太過散漫。
但對方是鬼,也許能夠不用飄的就該拍拍手了。
葛斯特彷彿注意到視線而抬頭張望。
怦怦!
那個動作讓韓若心臟跳了好大一下。他趕忙退回樓梯間,對自己的行為不明所以,卻也沒有餘裕深思。
頭髮有亂翹嗎?衣服有穿整齊嗎?嫌包包太重而沒有隨身攜帶鏡子真是失策。
「你在做什麼?」聽到沙啞的嗓音,韓若抬頭,和正要下樓的葛斯特四目交會。幽靈舍監依然一臉懶散,微駝著背好像下一秒就會氣力盡失失足滾下樓梯。
「那個……上樓……?」好無趣的答案,說出口的同時韓若忍不住吐槽自己,雖說是事實,但就這麼照實回答也太不符合自己的作風。
「喔,你是住609的嘛……」葛斯特倒是很順地把話接下去了,「今天沒帶男人?」
「今天沒有約人,葛斯特該不會以為我天天都得跟男人來一砲吧?」
「難道不是嗎?」
葛斯特故作驚訝的表情讓韓若鼓起臉頰。
「才沒有那種事,就算是我也會月休六天好嗎?」
「喔?生理期?」
「物理上沒那種東西!」
如果是其他人,韓若肯定已經拿書狠狠砸下去了。事實上他也的確有此打算,但想到書應該會直接掉到地上就作罷。
實際相處後他才知道,葛斯特其實是個嘴巴相當過分的人,雖然本意應該只是想捉弄人,可是太過正經的傢伙大概對這種程度的消遣會吃不消。就連韓若也偶爾會有被刺中的感覺,生前如果是同一種說話風格,葛斯特應該不會太受歡迎。
「那麼葛斯特先生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嘛……」葛斯特摩娑著下巴沉思,「好歹我也算是個舍監……?事情都丟給子春做也不太好意思,這種只需要走來走去的巡邏我還幫得上忙。」
「可是你又不能抓住小偷之類的。」
「的確只能做到有狀況就通知子春的程度而已。不過別看我這樣,向陽莊第二位舍監的名氣還是多少有點作用的,心懷不軌的人總是特別會自己嚇自己嘛。」
「這麼說也是,有好幾個朋友也因為你不來找我玩了。」
「喔?那種做愛的朋友嗎?」
「既然知道就少囉嗦。」
「嗯哼,反正你缺一兩個三四個也沒差吧?後面很多人排隊不是?」
「居然跟學生講這種話,虧你還是舍監呢。」
「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葛斯特聳聳肩,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你們這年紀的小孩子怎麼可能聽得進去大人說的話啊?」
「不要把我說的跟國中生一樣!」
「是喔?那我應該說點你需要知道的安全性知識才行。」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好嗎?」
「不不,首先安全性行為的第一要件就是單一性伴……喔?你手上那是什麼?」
下到樓梯間的葛斯特繞到韓若身後,想看清楚他手中的書。脖子附近拂過一陣涼風,韓若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葛斯特注意到立刻停下動作,退後一步和韓若保持著距離。
「會冷嗎?抱歉,不該靠太近的。」
「沒事。」韓若故作鎮定地說,雖然想向前更靠近葛斯特,但對方應該不會給自己這種機會,他說服自己放棄,看著站在眼前的鬼魂。
葛斯特身材果然非常高挑,可能還比一百七十九公分的霸王高一點,如果站直身子應該會顯得英俊挺拔,但是他總是微駝著背,看起來不想花力氣在挺直腰桿……這副模樣,是生前的軀體,還是死後的靈魂呢?
你……究竟為何而死?而又為何在此呢?葛斯特先生。
「葛……」
正當韓若要開口,葛斯特又忽然湊近,隱約透明的指尖掃過衣領,好冷……
「大學生不管什麼時代都喜歡穿時髦不保暖的衣服呢。」他說,收回手又退回原位。
「葛斯特先生這句話真像大人們會說的。」
「我的確是大人。」
「就算是大人也都曾經年輕過喔,而且最近太陽很大。」
「你這麼一說也是,子春最近都六點多才會開燈。我不太能感覺冷熱,但還記得秋老虎有多厲害,聽說最近幾年氣候變的很奇怪是嗎?」
「是啊,冷熱變得很極端,像現在已經十月多了還是熱得跟七八月一樣。」
「聽起來真辛苦。不過越接近冬天的晚上,氣溫會越低,就算白天很熱也不能忘記帶件外套喔。」
「不用你說,我也會帶的。」
「是是。那是圖書館的書嗎?」
「對,剛剛去借的。」韓若伸出書本讓葛斯特可以看清楚。
「喔!這不是上次跟你提過,那個我喜歡的作者嗎?你也對他的作品有興趣啦?」
「有……一點點。」韓若回答的有些心虛。
「很好很好,之前一起看的時候,你的反應看起來興趣缺缺,還以為這種風格你不喜歡呢。子春看不懂外文,對他來說,幫我翻書大概只是無聊的例行工作之一吧。看了書不能跟人交流其實很苦悶,幸好有你出現了……能一起討論,真的很令人高興,如果能夠更進一步將喜歡的作者推薦給你,應該可以有更多東西可以討論吧,我是這麼想的。這樣是不是有點自私呢?」
葛斯特哈哈笑了兩聲,伸出手撫摸韓若的頭,半透明指尖在頭頂上方左右晃了晃。
沒有被碰觸的實感,連動作也明顯只是做做樣子……也只能做做樣子……欣喜與酸楚一同湧上喉頭,被說了「幸好有你出現……」,這句話簡直要讓韓若跳上雲端,腳底輕飄飄的,眼前的葛斯特為什麼會這麼閃耀呢?
從左胸蔓延而出的甜美疼痛隨著血液漫佈全身,心臟與氣管被緊緊揪住,想大口呼吸,氣息卻梗在肺腔裡出不來,痛苦與欣喜拉鋸……彷彿有什麼東西要衝破阻礙一湧而出,韓若連忙將書舉到胸前,不著痕跡的擋在自己與葛斯特之間。
指尖緊抓著書背,老實說他對這個作者一點興趣也沒有,和現代英文有些距離的古英文讀起來也很吃力,沒一堂課將這些書列為指定書籍,讀了既不會得到成績也不會得到快樂。
但是葛斯特先生喜歡……僅只如此就足以構成韓若翻開書的理由。
啊啊,腦中、胸中,霸占整個身體,盤據全部心靈的這份感情一定……
韓若不自覺呼喚了幽靈,如果是現在,或許可以問出口,聲音搶在思考前發出。
「葛斯特先生……」
「嗯?」
「你……是為了什麼留下來的呢?」
這樣問真的好嗎?能夠好好表達出自己的疑惑嗎?但是話已經說出來,也不可能回收。
葛斯特愣了一下,雖然沒有開口,但似乎深深嘆了口氣,看起來像深吸一口菸後徐徐吐出,如果他手上有菸,應該就會這麼做。
「為什麼這麼問?」
「好奇。」韓若回答。
葛斯特看著韓若,似乎是在判斷答案的真偽,片刻後他才勾起微笑開口。
「我生前玩弄過太多小男孩了,這是將他人的一生攪得亂七八糟的代價喔。」
「真的嗎?」
「你覺得呢?」葛斯特聳聳肩。
「……大人真是奸詐。」
「彼此彼此。那麼……杜蘭朵公主,你接下來有事嗎?」
「沒有,我打算明天再開始準備期中考。」
「喔?提前三週準備,真了不起。」
「為了能隨心所欲,至少在課業上交出一點成績,閉嘴的人會比較多。」
「真聰明。我想看那本書,可以借我嗎?幫我放到舍監室,還是……你想一起來?」
「好啊。不過我想先回去放東西,等等過去可以嗎?」
「窗邊等你。」
「窗邊等我。」
韓若擠出笑容,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對葛斯特毫不在意。目送舍監走下樓梯,幽靈的腳並沒有碰到地板,果然連這些也都是假裝的。
到底想騙誰呢?真是太奸詐了。
等到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韓若也爬上樓梯,希望孔令魚在寢室裡,走在陰暗的長廊上,他這麼想。
=茲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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